【磊白】明火(上)


 

  • 九十年代背景的故事


    关于学长学弟、北京、早夭的大陆摇滚热、和少许时代的眼泪。


@白禹 


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,

因为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干枯;

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,

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。



一九九五年的九月,北京还没逃出夏秋分不明白的档口,吴磊在长条硬座上足足撑了二十个小时,刚一下车,脑门就被空气烫得落下汗来。


车上载的多是大学生,打这条线过来,车厢被一水儿的四川话塞得满而亲近,操京腔的乘务员推着瓜子啤酒自其间经过,草草丢句“要不要”便哗啦啦推远,听着竟像个异客。吴磊在路上自在得很,没觉得什么,等出了车站,原先在三轮边上靠着的司机们呼一下挤上来,一句您上哪儿去赶着一句您哪儿人啊地催问他的时候,他才总算有了些身处首都的实感。


吴磊跑大老远来北京念警校,倒也不是说成都无学可上。他家在乡下,多年来日子平淡,除开上学也就和田间地头的蚂蚱知了作个伴,夏日逮蝉冬天掘笋。父母务农,自然买不起电视,一台破收音机只晓得叽叽咕咕,早几年还因为不小心收听到敌台,险些全家遭殃。高中他被父母送到成都市里,可惜寒门没出状元,他不好好读书,一下课就钻进街边上的录像厅。那会儿影厅还不时兴撕票根,他就和兄弟伙打商量,只买一张票,一个人检完票再偷偷把票从墙缝递出去。此招屡试不爽,一张票至少能混进去五六个毛头小子。他们坐在最后一排,看黄飞鸿大闹白莲教,热烈讨论霍元甲陈真究竟谁是谁师父;听排球女将里不知什么意思的日语歌,还囫囵跟着唱上几句。偶尔碰上有大人弄来些三级片,也打指头缝儿里偷瞄李丽珍白花花的颈子和大腿。


有回店主放了个新片,国产的。画面毛刺刺,镜头晃得人头昏,声音也雾作一团,听不分明。片子乱乱地讲,他们乱乱地看:雨中长安街,无休止吵架的情侣、行将就木的乐队、作家一边追债一边逃债,吴磊想他们怎么这么艰难,北京真是地狱;可他们怎么这么快乐,由着性子来,不必容忍社会,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社会容忍,北京真是天堂。


一片漆黑中,吴磊痴盯着正远处那块小小的屏幕,里头的卡子、毛毛、大庆,吉他画板,饭碗窗帘,都小小的,一帧帧小画连起来,在吴磊的心里建起一座破败而恢弘的北京城。他艳羡地见证主人公的自由,和为自由所承受的苦难。最后镜头还是晃——摄影师该是很高兴,男主角大步走向街流,他的婴儿新生,背景是大声而有力的歌唱,有啼哭佐为伴奏,在层叠迷蒙的音画里突围而出,像一只冲出重云的白鸽。


店主说电影叫北京杂种,唱歌那人叫崔健,当下最出名的摇滚歌手。他就在北京。


接着店主说,哎哩们几个崽儿是喇么进来嘚,票拿出来给我看一哈。


操,吴磊被兄弟生拉出录像厅的时候,心里还在想,我要去北京,当个杂种也行。


当杂种必然不是个合适的出行理由,何况还是外地杂种。吴磊没有别的出路,且将将熬过高考。期间借同学的磁带听了些崔健黑豹零点,从人家影像店顺走好几张海报贴宿舍墙上。志愿单他瞒着父母,填的全是北京的学校。一张单子,打头阵的就是清华——他自知连清华的屁股都追不住,写上去是为了看着潇洒。第一行颇为气派,结果顺着往下数,学校水平越来越低,等成绩放榜,吴磊惊出一头汗:他踩着线被第五志愿,一所北京的警校录取了。


父母本想让他回家帮忙,一收到录取通知,双双懵了。但气过了也就接受了儿子要北上念书的现实,再说还是警校,人民公仆挺好的。于是八月刚过,吴磊扛着五包行李,揣一肚子崔健窦唯何勇臧天朔,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。



正是新生入学的时候,楼道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。被单晒了一窗台,也有老生满脸疲倦地举着脸盆,一边“劳驾”一边穿行于或静或走的家长学生之间。吴磊照着通知书上的门牌摸到自己的宿舍,新学校比较阔绰,两人间,一张桌子俩板凳。屋里没人,一张铺已经收拾好,边上散见一些衣物牙具,吴磊便走到空着的那张铺去。东西刚放下,就听到门锁响动,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。


吴磊是吧。那人问了句,接着整个身子都钻进来,先他一步做了解释:我看宿舍花名册了,我是你对床,王皓轩。他把手里盛满开水的瓷缸子放在桌上,又从床上拾起一本杂志,压在缸子上面。


你好。吴磊不知道该说什么,蹦出两个字就沉默了。


王皓轩抿嘴一笑,看来不是个多话的人,他问吴磊对楼里的环境了解是否了解,吴磊摇摇头又点点头,是实在不想给人添麻烦。于是王皓轩也点一点头,从裤兜里摸了颗大白兔给他,便躺回自己床上,默默看书,留他蹲在那儿,继续收拾行李打点床铺。


他把被褥铺好,衣服叠进小柜子,又从箱底取出压得齐整的崔健海报,是《红旗下的蛋》。正要往墙上贴却发现没有胶带纸。他看向屋子那头的王皓轩,后者早已睡着,书翻开盖在脸上,给呼噜加了套免费音响效果。有风吹进来,暖洋洋的,海报里的胎儿都随之微微荡漾。吴磊想了想,把海报掖进床垫下面,琢磨着等有胶带了再贴。



警校有传统,每天早上五点钟,全校同学从北门到北京西火车站,负重跑一个往返。吴磊前一天收拾东西到很晚,此时睡得正酣,直把集合哨当梦里的竖笛欣赏。王皓轩大叫集合了集合了,把他从床上往下拽。等吴磊迷瞪醒,再收拾妥当,教官在楼下已经开始检查着装了。他系好行李,慌里忙张跑下去,赶上三年级列队出发,他左右一看,趁教官没注意,混进三年级的队伍里,打算等会儿再追前头的一年级。


吴磊的算盘落了空。倒不是他体力不行跑不动,只是先前绑行李没用心,白云观还没过呢,绳子就松脱掉,被褥枕头掉了一地。他停下来捡被子,绳子却不知道被人踢哪儿去了,只好把一大团软和的行李卷一卷,抱在怀里继续跑。父母难得的慷慨害苦了他,被罩都是新料子,滑得很,抓都抓不住,一个劲地往下掉。跑一路掉一路,吴磊脚力尚佳,手指却抓得困了,渐渐有点搂不住,自然落后一大截。


跑着跑着,身后忽然有人揪他衣摆。他无暇回头,只听到后面那人说:新生吧?绳儿也不系就跑出来了。


哥们,想说风凉话也不用这时候吧。吴磊没好气地回嘴,双腿赌气似地加快了速度,结果是行李一气儿颠到肚脐眼。后面的人笑了,不过笑里带着喘——三公里可不是简单功夫:谁说风凉话了?你停下,我给你捆上。


吴磊没怎么犹豫就停下了,这时候装蒜没好处。后面那人快跑两步超过自己,捞起已经挨住地面的被子。两旁有学生笃笃跑过,吴磊抬起头,眼前的男孩个头比自己稍高一点,此时一把扯出裤腰带,三下两下就把行李捆成一株相当漂亮的海带结。


男孩抬起头,吴磊这才看清了他的脸,眼尾柔长,一颗细巧的痣点在眼角。他也在打量着吴磊,眉目间很是得意:下回把绳子绑紧点,要么就系两条裤腰带,省的在这儿装大肚子媳妇。他把行李交还到吴磊手上,转身跑回队伍,慢悠悠丢下一句:三年级治安班,白敬亭,别忘了还裤腰带啊。


吴磊在他身后点了点头,也没管人家看没看见,行李朝肩头一甩,跟了上去。



等把皮带还给白敬亭,已经是开学一个月后的痕迹侦查课了。


刑侦班的学生三人一组,撅着屁股趴在一张毛毯上提取泥土。不远处的靶场,高年级砰砰打枪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。一个月来吴磊被课程拉来扯去搞得苦不堪言,哪有时间考虑做北京杂碎。他没胆辍学,趁着国庆假溜了趟三里屯,结果兜里的钱连瓶可乐都买不起,只好灰溜溜地回食堂喝他的免费小米粥。他想,三里屯的都是假的,那真的都藏哪儿去了呢?


又是砰地一声,不过这回挨打的不是靶子,是吴磊的脑壳。高老师眉毛倒竖,把课本一卷,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杆,打在脑袋上和金箍棒之于白骨精无异:开小差?痕迹提取完了吗?滚外头站着去!


他站在那儿还在想,电影固然是杜撰的,可这样的人不会少。兴许深夜的街头也会有醉酒的大庆哭诉——说不定改叫二庆小庆了;卡子毛毛之流也常见,街头吵架么,成都人骂街可比毛毛狠得多。他急于寻找故事里那个落败乐队的踪迹,呆怔了,仿佛真有这么个做梦乐队,真有人会不停唱,“我要结束最后的抱怨,那我只能迎风向前”……十月有点冷下来了,刚下过雨的草地湿漉漉,凉意透过鞋子包住他的脚。吴磊垂头检查破了皮的鞋尖,听到有从丛脚步由远及近,是三年级的从靶场回来了。


有声音老远就大呼小叫起来,一口东北味儿:高老头又罚人站岗啦!旁边一阵稀落的哄笑,倒令那声音起了劲:老夫子就知道糊弄这帮小崽子,要换我呀,他早把爷爷请屋里上座了!


说话间这些人已经近了,吴磊不知道该不该抬头,若顶撞又要顶撞什么,就听到另一个男生的声音说:魏大勋你省着点儿吧,都一地儿站过的人,和我们吹什么牛啊?吴磊抬头,看到一颗熟悉的痣。


是你啊,白敬亭站在他面前,声音很平静,路过随便打声招呼似的,绳子找到了吗?


没,又买了一根。


白敬亭身后的男生说话了,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刚才那个魏大勋:啥绳子啊,小白你俩认识啊?他好奇地探头观察吴磊,冲他咧开一口白牙。


吴磊在老师允许的活动范围内扭了扭肩膀,后退半步。


新生不会绑行李,我借他皮带一使。白敬亭说着看了吴磊一眼,吴磊的手立马就伸到腰侧,把靠里的那条裤带抽了出来,束好递给他。忘还你了,对不起。他说。


没事儿,都是校友别这么见外。白敬亭把裤带攥在手里,没有系。站这儿多长时间了?


……没多久。


铃早打了,估计你们高老师这会儿正在教师食堂剥鸡蛋呢,走吧,哥哥们带你下馆子去。魏大勋一把搂住这位腼腆的师弟,吴磊轻轻挣动了一下,看到两人的笑脸,不知为何就乖顺下来。


果不其然,魏大勋来自吉林,和白敬亭是同学兼室友。白敬亭则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,难得口音不重,讲起话来平平的。吴磊说我叫吴磊,四川的,魏大勋就大声赞美起四川的辣子与姑娘来。白敬亭想了想,说磊字挺好,三个石头,叮铃桄榔,你是注定不凡的主儿。然后解释自己的名字典自“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”,吴磊也感叹,名山名诗,这名字起得有文化,白敬亭就得意了:可不是,我家书香门第啊。魏大勋在一旁打趣,那你怎么才念个警校?屈才了屈才了。白敬亭冷哼一声,说要不是住院休学一年,你爷爷我这会儿正跟未名湖边上谈恋爱呢。


魏大勋就不吭气了,埋头呼噜噜地就着花卷吃炒腐竹。吴磊疑惑地抬头看他,白敬亭拍拍吴磊脑袋:赶紧吃饭,等会儿还得回去站着!顺便瞄了眼他藏在桌子下头的鞋,笑着说,小吴抽空买双鞋吧,大脚趾都要露出来咯。


后来又上侦查课,早下课的白敬亭顺路给他捎了瓶北冰洋过去,再后来不上课的时候,吴磊也总和白敬亭魏大勋二人呆在一起,生活于是骤然热闹起来。他俩都是有钱人,吃不惯食堂的鸭肉炒菜,时不时就要跑出去改善伙食;而吴磊的囊中常年羞涩,却也被他俩生拉硬拽着吃遍了附近的小馆子。席间魏大勋把家里寄来的部队饼干分给他俩吃,饼干是压缩的,掰下一小块,嚼着嚼着就填满了嘴巴。趁腮帮子还鼓着,赶紧冲一杯麦乳精灌缝,称得上舒坦。其间白敬亭被饼干碎呛到,连着水咳个不停,剩下两人又忙着边笑边给他捶背。


周末仨人顶着太阳去操场打球,吴磊没有篮球鞋,穿的还是学校发的胶鞋,老是脚底打滑,一脱手把球掷出边线的事也时有发生。其他两个人并不在意,还调侃说小吴打球穿的是旱冰鞋啊。打完球三个人坐一边休息,吴磊从包里掏出CD机,给他俩放崔健听。


“我感觉你不是铁,却像铁一样的强和烈;我感觉你身上有血,因为你的手是热呼呼。”


这歌叫什么?白敬亭问。


一块红布。


魏大勋不太喜欢,听了一会儿就跑回去投篮了。白敬亭很安静地听着,不远处有几个女同学从澡堂子回来,听到音乐声,挎着毛巾香波朝这头张望。吴磊有点窘,伸手啪地把机器关了。



吴磊买了双鞋。


他一学期的生活费是二百块,一双鞋就要价八十八。街边展销会不比大商场,人来人往吵得人头疼。吴磊讨厌吵闹,却不得不为几块零钱纠缠不休。老板娘操一口外地腔,见他是个毛头小子,都懒得讲价,咬着牙签端坐在那儿,下巴颏直愣愣冲着吴磊:小弟,鞋可是真皮的,要想买烂货臭货别上我这儿挑。我们都是一口价,看你学生娃,可怜的,便宜些,七十五拿去。


吴磊只当是捡了便宜,当即付钱,勤勤恳恳地包好鞋子。周一迫不及待穿班里去,却遭了奚落。


哟喂,大家来看,吴磊穿新鞋啦!杜小军是本地人,广播站站长,长了副盘靓条顺的好模样。他还是头一回拿正眼瞧吴磊,只不过看的不是他的脸,是笑话。哪儿买的呀?真皮的吗?没看出来呀,你可真是不鸣则已,一鸣——惊人哪!


这算哪门子皮啊?革制的烂鞋罢了!另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男生凑近了看他的鞋,被他一把推开。


杜小军无心和穷鬼计较,上下将他看了一遭,撇撇嘴,眼巴一挑,总算放过他似地转过头,临了还觉得不过瘾,偏过脑袋往地上啐了一口。


革嘛……要我看,革也不是什么好革!


后来吴磊无数次回想起这次冲突,始终无法确定导火索是否就是最后那句不经意的贬低。总之他其中一只不是什么好革做的烂鞋拔地而起,蹬在了杜小军那张宋玉脸上,险些彻底毁掉他引以为傲的鼻梁。大学生打架不稀奇,实力这么悬殊的还真是少见。常年逃操的杜少爷怎么可能是吴磊的对手,没几下就被揍得哭爹喊娘,呼噜着一口播音腔,不停叫:别打了,别打了……


此次闹剧以二人都被记过作结,吴磊进厕所洗脸,他的颊侧给杜小军挠出一道血痕,看起来凶巴巴的,骇人得很。王浩轩站在他旁边,等他洗好了就递毛巾过来。


下次别打架了,杜小军他爸是部队高层,你当心——


当心什么,报复?他要真不服就亲自来找我,孬种才喊自家老头出头。他三两下抹干净脸,抬起头来:不过还真说不准,你是没见他在教务处哗哗流泪的委……白哥?


白敬亭不知什么时候代替了王浩轩的位置,正板着脸盯自己。


你打人了?


他是被逼急了!那孙子欺人太甚,换谁都忍不了。王浩轩在他身后解释。吴磊没吭声,把毛巾往水池子里一按,拧开龙头猛冲。白敬亭见他这幅倔样子,也没再说什么,吩咐王浩轩给吴磊买点绷带碘伏,扭头走了。


王浩轩出去买绷带了,吴磊还在洗毛巾。北京已然入冬,窗外狂风一阵一阵,冻得人脚心发麻。冷水噼里啪啦砸在手和毛巾上,捋起一溜鸡皮疙瘩,还有些顺着胳膊弄湿了新鞋。他也不管,死咬着牙关,就顾埋头拧。毛巾绞得越来越紧,然后被猛地抻平,扔进旁边的垃圾桶。


十九岁的年轻人蹲在地上,嘴使劲绷紧又委屈地耷拉下去,才终于忍不住号哭出声。


次日再见白敬亭,他俩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。魏大勋问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,他只说被猫挠的。上课他还是穿那双坏皮鞋——不然呢——怪的是杜小军也像失忆了似的,还是那副懒得搭理的姿态,他爸也奇迹般地没来找吴磊算账,事情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。毕业后杜小军去了当地缉毒大队任职,2008年初,他在一次围剿行动中被凶徒持枪击中,因公殉职。同学的短信传来时吴磊正在从成都去北京的火车上,他把手机滑盖推起又收下去,不知道该回复什么。上铺的小孩淘气,一脚踩在他的皮鞋上,落下个踏踏实实的鞋印子。



有天晚上北京下大雪,学校不知怎地异想天开,在操场搞了个露天电影。魏大勋刚巧最近谈了个法政班的姑娘,早早约了人家去占位子。白敬亭一个人来吴磊寝室找他,楼道里太冷,他站不住,敲门的节奏跟春晚打鼓似的。吴磊从床上蹦下来,一边来了来了一边给他开门。门刚打开,就见到一个裹着冷气的人闷头冲进来,于是赶紧把他推到暖气片跟前。


他听到白敬亭说:快,带上被子,咱上操场去。


吴磊诧异:啊?


操场放露天电影呢,不带被子冻死了!你室友呢?


啥电影啊——他上国图看书去了。


白敬亭朝王浩轩的铺位做了个膜拜的手势,然后扭头就要揪吴磊床上的棉被。不知道!学长到底手脚麻利,很快把被子卷一卷捆起来,一抖胳膊就扛到肩膀上:魏大勋说是鬼片,这丫重色轻友,约姑娘去了;你开水壶哪儿去了?把我带来那袋豆浆灌进去。麻溜的!


等赶到操场时雪已慢慢小了,十几平米的白布正在主席台上铺展开来,暮霭沉沉,像在举行什么人的追悼会。时值周末,闲人不少,台下头七横八斜挤了二十几排板凳,早被占满了。吴磊被白敬亭拉到最后排的一张长凳上,一眼便看到前排的魏大勋,这丫压根无暇回头,只顾着给同行的姑娘剥桔子糖果。


瞧他那样,见了姑娘就把兄弟丢在后头受冻。白敬亭冲前面翻了个白眼,手里的被子哗啦一声展开,相当漂亮地盖在了两人的膝头。


天完全黑下来,电影也开始了。香港片,只见”火烧红莲寺“几个字映在上面。开始观众有点紧张,然而片子演了一会儿,即可知不是什么鬼片,下面一些人立刻发出了被欺骗的抱怨;再演下去,大家也都安静下来,人多,又拥挤,在北京的冬天里竟然也没有冻得受不了,微雪中只听得到细琐的咀嚼的声音。吴磊在四川的时候看过不少港片,电影里的都是熟人,便又令他想起录像厅的故事,和《北京杂种》里那场雨来。


雪不紧不慢地荡下来,白幕上,几米高的方世玉在与洪熙官决斗,台下的吴磊和白敬亭头挨头缩在被子里喝豆浆。


白哥,你不也谈个对象吗?


白敬亭想也没想就说:谈个对象?原来找个心上人是这么简单的事吗?


唔……吴磊自己也不知道,谈对象这件事在他心里变成了某种赌博似的产物:首先恋爱恋爱,它得是爱的结果,而爱哪是随便一天说“我想谈恋爱”就能从天而降的。于是恋爱的定义骤然变得沉重,可魏大勋和他的女友也并没有多么严肃地去开展这段恋爱,那这和单纯的陪伴又有甚区别呢?且不看魏哥,就说这电影,看情形,豆豆和方世玉必然会是一对。可他们只认识多久呢?患难之情也可称为爱么?还是说一切感情都有向恋爱发展的趋势和可能性——吴磊想不明白,而白敬亭显然也没兴趣,刚才问的问题好像谈对象和吃饭喝水一样随意轻慢,更显得自己是个轻浮对待“谈对象”这件事的人——白敬亭专注地盯着屏幕,没发现身边的人已经臊红了脸。


再话说,这《火烧红莲寺》到最后,应该会着火吧。


红莲寺不是什么别致的建筑,里头机关纵横,三步一香炉五步一火柱,倒像个监狱。主人公的脸膛被火光映得黄澄澄,一滴不知是血是汗的脏水从鬓角滑进手臂的泥污里。吴磊教电影里的火烤得坐立难安,只想电影快些结束,一把火烧了这破庙,他也好抱着被子回去自个儿反省。天不遂人愿,方洪二人与神公缠斗正酣时,屏幕忽然断了色彩,一片漆黑。接着不知怎地跳片到《满清十大酷刑》,武斗壮汉没了,亮相就是翁虹吴启华在床上搂抱着亲嘴。


前排传来女孩的惊叫,本来也不怎么规整的露天电影场顷刻间吵闹起来。有人大骂也有人大笑,白敬亭笑得不行,一把把吴磊揽到自己肩头,凑在他耳朵边说:看看看,观众的表情比电影精彩多了!


吴磊只感到耳朵上吹来一阵热风,直顺着耳道冲进大脑,把他整个人都烫得暖烘烘的。那一瞬间——也许只有几秒钟,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震惊与困惑中,然后回答道:是啊。


他最后也没能看到火,只有那么一座木头造的寺庙,顽抗似地扎在心上。前排的状况彻底陷入混乱,众人也不知道这影是观还是不观,雪也好像在凑热闹,奋力地下得更大了。一枚枚雪花落在身边白敬亭的鼻尖发端,再迅速被体温摧毁,坍塌融化。


于是他心里的火燃得更加疯狂。


处理完父亲的丧事,吴磊去了趟成都。


震后的成都大变了模样,或者这变化与地震本身无关。从前的高中改造成了国际学校,也不再要求穿校服,男孩女孩一个个从小轿车里钻出来,高矮胖瘦都相当漂亮。路边的录像厅也了无踪迹,一座六层的百货大楼在原址上赫然耸现,成都的震感没有将建筑物扳倒的能耐,影响还是有的——有些地方深凹进去,仿佛遭夸父踹了一脚。吴磊沿着楼边慢慢走过去,一楼的音像店在放《北京欢迎你》;奥运会已结束一个月,光屏上的徐若瑄尚不知情,侧对镜头舒肩展臂,不知还要和谁在太阳下分享呼吸。


这次来成都,是想为母亲寻一处新的住所。地震毁了乡下的房子,父亲也没了,只剩一摊砖瓦木头架子。吴磊本来有请人重建的打算,后担心母亲睹物思人,余生更加寂寞,于是决定把老家的田地租出去,带她搬来成都。他是独子,人又在上海工作,没法陪着母亲。刚好这边也有不少亲戚,也方便帮着照应。


房屋中介姓李,四十多岁,西装领带,皮肤保养得油光水滑。吴磊相中的是一间五十几平的公寓,一楼,适合老人。李先生带他穿过一道宽敞的走廊,转个弯就到。中介先进去开灯,吴磊四处打量一番。楼道干净,看得出用心收拾过;刚刮的墙,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腻子。


进来吧,吴先生,中介在里面说,房子特别板扎,地震完了连缝隙都没得!


他走进去,屋子不大,却很亮堂,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。李先生走前跑后地介绍每个房间,吴磊跟着他转着看了看,心里也差不多拿准了念头。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摩托引擎声,有个年轻的男孩跳下来,用普通话朝屋里喊:爸,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到底行不行啊!朋友们都等着呢!


李先生的脸霎时红个通透,推开窗子骂了不知一句什么,男孩扭头开跑了。然后才回头对着吴磊赧然笑笑,解释道:勒是我家嘞娃儿,放了暑假没得事情干,一天天都想的往外头跑。最近天天念叨要去北京,天晓得啥子时候就没看到了。


去北京干啥子?


说是有啥子演唱会——他说是演唱会,我看肯定是去鬼混咯——你听没听说过崔健啊,就那个还说要在鸟巢开,我看是在吹牛哦。莫管娃儿啦,这个卫生间……


看完房子,吴磊打车去了四川体育馆。


四月下旬崔健来过成都,在体育馆开演唱会。彼时吴磊还在上海,也没空去凑热闹。结果老崔走人没一个月,整个四川天崩地裂,等他赶回家,演出会场都砸塌了。吴磊毕业后几乎再没听过摇滚,这些年对诸些新闻的感受都迟钝许多。成都是他青春岁月的一阶段,崔健来了又去,没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大遗憾。可北京——他摇下窗玻璃,见到馆门口又在张贴新的海报,是什么小提琴演奏会,适合他家里那个热爱古典乐的小姑娘。


可北京是他青春岁月的终点。


1996年是吴磊在警校的第二年,白敬亭在警校的倒数第二年。先略过两个小孩的校园故事不提,这年摇滚乐坛也发生了两件大事。第一件光看人物好像和摇滚无甚干系,陈佩斯拍了部叫《96摇滚指南》的牛逼电影,一经问世便朝华语音乐这四个字扔了块写满滚蛋的大石头;另一件事有点曲折,起因是有位北京的售票员姑娘成了道德模范,她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。这位好心人本身没什么问题,怪就怪在她的名字在年尾巴尖的一场盛会被拎上群星闪耀的舞台,几乎是霎时间将一个她可能根本未曾谋面的陌生歌手彻底摧毁。


这两件事说白了,是一根枝头开出的两朵毒花。前者捅开了虚妄,后者踹翻了谎言,如此一番拳打脚踢之下,中国摇滚这一面由谎言与虚妄构筑的违章建筑,终于露出脆弱的骨架子,轰然倒塌,灰飞烟灭。


吴磊身处其间,不幸错过陈佩斯的警世恒言,却亲眼见证了盛典上摇滚的突发死亡。


当然,彼时尚在重重高墙隔断里的他纵使再热爱摇滚,也不可能有这般预知的高见。但并非无事可操心:新学期上散打课,痕迹检验换教材要三元钱,门口的小吃店不卖麦乳精了……在国摇为颈上绳索怒诉最后的正义时,他才刚刚掉进日常的小打小闹中。


[未完待续]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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